半夏小說

宿鳥其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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宿鳥其一

晚飯時,祖梁進來禀報道:“王爺,三千匹絹已經備好。卑職也問清了,那胡商一行人住在西市的紫雲客棧。”

“好。”難訓耐心挑着魚刺,道,“重泰和子堅都回家去了,你明日把狐貍買回來,也去歇着吧。”

祖梁無父無母,無妻無子,無家可回,一直都是住在王府。大過年的,難訓想着給他放個假。

然而祖梁道:“那怎麽行呢,今年良倫沒回來,王爺身邊不能沒個人跟着。再說卑職也閑不下來,王爺讓卑職休息,卑職就不知該去做什麽了。”

難訓無奈道:“哎,我給你說個媒吧。”

祖梁笑了笑,道:“王爺都不娶,卑職也不娶。有了家室就有了牽挂,卑職自在慣了。”

難訓沉默一下,點頭道:“是啊,有了牽挂,人就灑脫不起來了。也罷,将來若有中意的,再來告訴我,我給你出聘禮。”

“是,多謝王爺。”祖梁認真想了想,道,“比起休息,王爺不如把那一盤子粉蒸肉賞給卑職。”

“拿去拿去。”難訓端給他。

*

狐蠻蠻和少年今晚的晚飯也有粉蒸肉。

他們給博良泰掙了一大筆錢,那三千匹絹帶回西域賣出,所得又能翻倍。博良泰非常高興,大方地給他們準備了一頓豐盛的晚飯。

來的路上,狐蠻蠻原本的計劃是一等到打開籠子的機會,他就發起攻擊,對誰也不會手軟。然而一天晚上他們住店時,事情發生了變化。

他和少年是最值錢的貨物,待遇自然和其他貨物不同,他們兩個單獨住一間,只是少年的一只腳用鐵鏈鎖着,狐蠻蠻則還是關在籠子裏。

夜裏,狐蠻蠻睡得不太舒服。博良泰沒給他在籠子裏放墊子,鐵籠底部又硬又冰。旁邊的少年原本靠牆坐着,望着天花板不知在想什麽心事,餘光瞥見狐蠻蠻,他便把被子的一角從籠子縫塞進去。

狐蠻蠻感激地看他一眼,叼住被子使勁往裏扯,墊在自己身下。

少年看了他一會兒,輕輕一笑,道:“原來這世上不止人不得自在。”

一路上,少年冷得像座冰山,這還是狐蠻蠻頭回聽見他說話,漢語說得和中原人沒有差別。

狐蠻蠻對他笑了笑。

少年道:“你真漂亮,你一定不是普通的狐貍。”

狐蠻蠻點頭。

少年躺了下來,左手墊着腦袋,對狐蠻蠻道:“你知道嗎,今日路上有個女胡姬想逃跑,被追了回來。博良泰讓手下把她打死了,屍首就扔在路邊。”

狐蠻蠻一愣。他還真不知道,因為他一直在車裏,睡覺睡得沉時,聽不見外面的動靜。

少年道:“他們那些販賣胡姬的胡商,從不把奴隸當人看,不聽話就打死,和碾死一只臭蟲沒有區別。絲綢之路往返非常艱辛,尤其是我們奴隸,是沒有資格騎駱駝的。這一路走來,累也要累死幾個。也就是我得他另眼相看,怕我死了,才給了我一頭駱駝騎。你想想看,這些年折在他們手裏的人命有多少?”

狐蠻蠻不敢去算。

少年說到這兒,不再說下去了,他那雙璀璨的琥珀色眸子裏滿含清愁。

他們漸漸睡着。半夜時,狐蠻蠻忽覺自己的身體仿佛被拉長按扁又搓圓,疼倒是不疼,反而有種說不出的舒暢。他還以為自己在做夢,然而神智漸漸清醒,狐蠻蠻睜開眼睛,借着昏暗的燭火模模糊糊看見自己眼前有一只手。

“......啊啊啊!!!”

狐蠻蠻尖叫着爬起來,把少年也給吓醒了。兩人對視半晌,狐蠻蠻這才意識到自己又變成了人形,而且......光着。

一陣尴尬的沉默後,狐蠻蠻迅速用被子把自己裹好,少年揉了揉眼睛,确定自己沒有出現幻覺。

如果不是這裏還有別人,狐蠻蠻就要對系統破口大罵了。這是什麽不講道理的法力,不聽人使喚的法力還不如沒有。

籠子太小,狐蠻蠻現在只能縮成一團。少年也沒有鑰匙幫他打開籠子,于是他幫狐蠻蠻把籠子豎起來,這樣狐蠻蠻的腰就能挺直了。

“你......”少年的表情也很複雜,“原來你......”

狐蠻蠻尬笑道:“我不是故意的,有時候我的法力不聽使喚。”

少年道:“不礙事的,我也是男子。可你既然這麽厲害,為何還會被他們捉住?”

狐蠻蠻忿忿道:“他們偷襲我!不過你別怕,只要他們敢來開籠子,我就把他們通通收拾了,然後把大家都放走。”

少年沉默了一下,眼中有雪亮的恨意。他注視着狐蠻蠻的眼睛,道:“其實,我是來報仇的。我有個姐姐,也是胡姬,兩年前死在博良泰手裏,連屍首都不知在何處。為了讓她瞑目,我拜師學了一身武藝,再讓自己被賣給博良泰。我的打算是,到了斡都他把我賣掉之後,我再偷偷溜出來找到他,殺了他和他的手下。我還要做件好事,把他的錢財拿去散給窮苦人家,再在中原找個清淨的地方度日。”

狐蠻蠻這才明白少年的愁容和冷漠從何而來,盡管他完全不想去斡都,但他還是點點頭,道:“好,我幫你。”

狐蠻蠻想着,就算到了斡都,也未必就會馬上遇見難諄。他幫少年報仇之後立刻離開,問題應該不大。再說,既然難訓成功回京,那難諄此時多半自顧不暇,狐蠻蠻決定賭一把。

“對了,我叫狐蠻蠻,你叫什麽名字?”狐蠻蠻問他。

“原本的名字你聽不懂,不過我有個漢人的名字,叫做‘聞歌’。”少年道,“人去紫臺秋入塞,兵殘楚帳夜聞歌。”

兩人正式确立合作夥伴關系,狐蠻蠻又變回原形,天亮後他和聞歌一塊兒被趕進一個大籠子裏,博良泰準備把他們捆綁出售。

這一日,都城近在眼前。

*

祖梁不方便出面,他把三千匹絹交給缪若,讓他去接人。沒成想紫雲客棧裏,博良泰竟坐地起價,要求再加一千匹絹他才肯賣。

缪若道:“昨日不是說好的嗎?”

博良泰靠在籠子上,道:“市券未立,銀貨未訖,價高者得。你再回去跟你家主人說說,畢竟我可是能找到願意出四千匹絹的買主。”

缪若才不慣着他的毛病,他幹脆騙博良泰道:“你別搞錯了,我家主人是準備把這兩個寶物送進宮,獻給天子的!”

博良泰一驚,将信将疑道:“果真?”

缪若冷笑道:“你想賭嗎?”

其實博良泰也只是嘗試嘗試,三千匹絹他也很滿足了,于是趕緊見好就收。雙方立了合同,一手交錢一手交貨。

缪若接過博良泰的鑰匙,打開籠子,把聞歌拉出來,又把籠子關上了。紅布再次落下,擋住狐蠻蠻的全部視線。

狐蠻蠻不知道聞歌被帶去了哪裏,他想着或許買他們的人是想把人和狐貍分開養,這樣比較衛生。

他自己則被送進了八王府。只是在他看來,自己是被送去了秘書省校書郎家裏,而且不日還要進宮。那他更是非跑不可了,一旦真的進宮,撞見難諄只是時間問題。

沒有辦法,只能拼了。

狐蠻蠻集中全部精神,摩拳擦掌,只要有人來開籠子,他就直接一口逮上去,趁機逃跑,跑出去找聞歌,和他一起幹掉博良泰,再火速離開斡都。

他計劃得很好。

只是可憐了倒黴的祖梁。事發後他十分後悔,當時就不該圖省事,應該先把紅布整個掀開,讓狐蠻蠻看到他,然後再開籠子的。

籠門從下往上拉,祖梁蹲在籠子跟前開了鎖,剛把籠門連帶紅布往上拉了一拃,狐貍嘴突然從裏面伸出來,不由分說吭哧一口,吓得祖梁頭皮發麻。

他下意識後退,狐蠻蠻炮彈似的呲溜竄出去,速度快到跑出了殘影。

祖梁呲牙咧嘴地追出來,喊道:“快攔住那只狐貍!”

好好的八王府,讓狐蠻蠻鬧騰成了鬥獸場。家丁們從四面八方趕來,手拿各式各樣的家夥,對狐蠻蠻圍追堵截,一時間人仰馬翻,鍋碗瓢盆亂飛。

難訓正專心研究中陳地圖,突然聽見喧鬧,他開門出去查看,就見眼前晃過去一個什麽紅紅的東西,後面跟着一長串家丁,有拿水桶的,有拿漁網的,還有把繩套呼呼甩的。

祖梁此時跑過來,舉着流血的手氣急敗壞道:“王爺你看它呀!”

難訓:“......”

他親自追了過去。

狐蠻蠻跑得太快,個頭又小,根本沒人能抓到他。眼瞧着他跑到了圍牆邊,那裏有個水缸,正好可以借此跳出去,難訓連忙大喊道:“死狐貍!!你跑什麽?!”

這聲音好耳熟,狐蠻蠻踩在圍牆上回頭一看。

......诶?

再低頭往圍牆外一瞧,幾個禦林軍就站在下面,仰頭疑惑地看着他。狐蠻蠻略微掂量掂量,老實地跳回水缸上蹲着,等待難訓過來。

他還是沒搞清楚這是什麽情況,但既然難訓在這兒,不管這是誰的家,他總是能全身而退的。

難訓三兩步過來,撸起袖子,一手扼住狐蠻蠻命運的後脖頸,道:“你怎麽還咬人呢?”

狐蠻蠻也不知自己咬了誰,直到看見祖梁手上的血,他才羞愧地低下腦袋。

難訓卡着他的咯吱窩把他提溜起來,帶回書房擱在桌上,打發下人去給祖梁送藥。

他關上門,抱着胳膊走到狐蠻蠻跟前,一人一狐面對面,空氣尴尬地凝固了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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