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轉燭其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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轉燭其一

天邊慢慢染上紅橙色,難訓凝視着初升的朝陽,道:“該殺。但若是私刑得到允許,天下就要大亂了。”

他轉頭看着狐蠻蠻,道:“譬如今日我也可以說你害了人命,把你殺了,自稱替天行道,誰又能證明你是清白的?即便還你清白,你也已經死了。”

狐蠻蠻道:“可不是所有官司都是有理就能打贏的,也不是打贏了惡人就能得到惡報的。許多時候有冤無處訴,難道就只能忍一輩子嗎?”

難訓笑一笑,道:“沒有哪個朝廷能保證每一個子民都得到公道,此乃人力所不能及,我們只能盡量讓大多數人過得安穩,因此不得不犧牲一部分人,這是沒辦法的事。就像那些死在沙場的将士,他們若是不死,戰争就打不贏;戰争打不贏,外敵入侵,國破家亡。”

狐蠻蠻不服氣地扭過頭去。

“你要能給出一個解決方法,我倒也願意一聽。”難訓伸手把他脖子上歪了的貓眼石擺正,溫和道,“至少現在,每年二月,十餘至二十餘名監察禦史奉旨乘轺巡郡縣,以六條巡查四方,整肅吏治,十月入奏,官員多有升遷、貶黜、流放、判死,每年總計多達數百。我們還是在努力的。”

其實狐蠻蠻心裏清楚,在這樣的年代,統治者當然想要安穩,沒有安穩他們就什麽都沒有了。可從萬千庶民的角度來說,那些無權無勢、無依無靠的人就像海上孤零零的一艘船,稍微大些的風浪就足夠讓他們船毀人亡。

可是有什麽辦法解決這個兩難的問題嗎?狐蠻蠻心中卻只有茫然。或許這就是人間,會有美好的故事,也總會有黑暗的角落。

“這件事我已經幫你按下來了,你不用怕。”難訓道,“我想知道的是,你和你的朋友準備怎麽處置那些錢?”

狐蠻蠻明白了,道:“你讓人跟蹤我?”

難訓理直氣壯道:“你覺得不妥嗎?”

“......沒有。”狐蠻蠻咬牙,“那些錢,我們多數都會分給窮人,然後他拿走一點,找個地方生活。”

“你倒是會慷他人之慨。”難訓似笑非笑道,“那三千匹絹是我的錢。”

狐蠻蠻緊跟着道:“那些窮人也是你們家的子民。”

難訓啞口無言,片刻道:“你不拿一些?”

“我在王府吃香喝辣,要錢做什麽。”狐蠻蠻道,“若有一日離開了,我也可以自己掙錢。”

離開?

難訓垂眸數着洞簫上的孔。

狐蠻蠻也看向他的簫,饒有興趣道:“吹一曲給爺聽聽。”

難訓用簫挑起他的下巴,皺眉道:“你跟誰說話呢?”

“不讓你白吹。”狐蠻蠻彎起狐貍眼,“你近日有什麽想不通的問題,可以問我,只要我知道答案,就會告訴你。”

狐蠻蠻所指的“答案”,自然是他當初寫書時的一些設定。雖然現在劇情已經在發生變化了,但從前的事不會變。

難訓的神情突然變得嚴肅,他收回洞簫,拇指摩挲簫身的紋路。

他從前那麽努力地學習音律,把洞簫吹得世間數一數二,其實都是因為他母後愛聽。後來每年母後的忌日,他即便無法回到斡都祭拜,也會獨自對月吹上一個時辰,想着或許簫聲飄到天宮,母後能夠聽見。

狐蠻蠻靜靜看着他,心中酸澀,眼睛也在發熱。

他太知道難訓對着這把簫會想些什麽了。狐蠻蠻現在最後悔的就是給難訓安排了這樣一個身世,如果有補救的機會,他真是願意付出一切代價。可惜......

難訓極力控制住語氣,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還算平靜。

“我母後......是意外,還是被人害了?”

他其實也不想對着狐蠻蠻問出這個問題。他和狐蠻蠻現在究竟算個什麽關系,難訓說不清;對狐蠻蠻究竟有幾分信任,難訓也說不清。這個最深的隐痛,他從不肯對旁人訴說,更何況是狐蠻蠻這樣複雜的人。

可此時他還是忍不住問出來了。這兩日白天黑夜,難訓總在空閑時想起這個問題,想起那首童謠。他實在是需要一個答案。

狐蠻蠻不由自主地靠近他,緊緊握住難訓被風吹得冰冷的手,一個字一個字說得清清楚楚。

“是意外,真的是意外。若有人借此做文章,就是想讓你心神不寧,從而做出蠢事。你都不要信。”

難訓的手微微一顫。他閉上了眼睛。

*

三日後便是除夕了,過年的喜氣彌漫在大街小巷。

這天,八王府來了兩個客人,便是四皇子難谧和七皇子難谞。他們幼時都養在先皇後膝下,和難訓一起長大,情分自然不同些。這兩人都沒有封地,也還未封王,下人稱呼起來都叫他們“四爺”“七爺”。

聽了禀報,難訓轉頭問道:“可知他們是何時離京出游的,去了哪裏?”

祖梁道:“聽淳于将軍說起,是上月末起行的,一塊兒去了西川。”

難訓沉默了一下,道:“這麽冷的天出游,難為他們了。”

祖梁笑道:“四爺七爺都是聰明人啊,王爺回來了,他們就回來了。”

難訓道:“正堂奉茶。”

“是。”祖梁頓了頓,道,“王爺,童謠一事當真不查了?”

“不查了,把人都撤回來吧。”難訓大步邁出。

正堂裏,難谧和難谞一左一右坐着,中間放着他們帶來的禮物。

難谧道:“知道王爺什麽也不缺,我們便帶了這幾只剛滿月的梅花鹿回來,肉質最細嫩了,只當吃着玩兒。還請王爺笑納。”

“四哥七哥外出遠游,還千裏迢迢給我帶梅花鹿,實在是有心了。今夜何不留下,與我一同享用?”

難谞玩笑道:“王爺盛情,我們豈有推辭的道理。只是我不勝酒力,若喝醉了打把式,王爺可別見笑。”

難訓道:“自家兄弟,又有何妨。”

難谧和難谞對視一眼,難谧開口道:“這次回京,我們往各個府裏都送了禮,九王那兒也送了兩壇子劍南燒春。”

“九王禁足,難免苦悶,但願他能一醉解千愁。”難訓慢悠悠喝了口茶,微笑道,“這禮送得貼心,想必九王也喜歡。”

聽難訓這樣說,難谧和難谞都放心了些。看來難訓不介意他們給難諄送禮,畢竟還是兄弟,面子上總要過得去。

不過這一關過了,後面還有一件更大的事。

難谧躊躇片刻,又道:“我們昨日回京,先進宮見了父皇。父皇面有憂色,說是十一弟病着總是不好,燒得糊裏糊塗,連說夢話都是想見九哥。”

難訓的微笑十分得體地挂在臉上,靜靜聽他們說。

難谞接着道:“當時母後也在旁垂淚,說我們既然回來了,得空就多去看望十一弟,只當是替他九哥去的。”

難谧苦笑一下,道:“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,我們再不幫着求情,也顯得太沒眼色。不過我們雖然勸了,父皇倒也沒有立刻答應,只說還要考慮,便把我們打發出來了。”

難訓心頭無波無瀾,目光落在窗外,漫不經心道:“十一弟才十歲,他是無辜的。四哥七哥去看望他了嗎?”

“看了,還給他喂了藥,喝一半吐一半的。”難谧道,“我瞧着他想見九王的心是真的,說起來就哭。”

“一母同胞,應該的。”難訓複又笑起來,看着難谧和難谞道,“不過我們兄弟三人也不比他們差。”

吃過晚飯,難谧和難谞留宿八王府。難訓正喝着消食解膩的山楂決明荷葉茶,祖梁進來道:“王爺,四爺七爺已經安頓好了,都歇下了。”

“好。”難訓順手給他也倒了一杯,“明日我要進宮,給九王求情。”

祖梁到了嘴邊的茶盞又放下了。

難訓笑道:“怎麽,不好喝麽?”

祖梁靜靜看着他。

難訓收斂了笑意,微微正色道:“父皇有意放難諄出來,只是這臺階不夠,他也着急。你瞧着父皇和皇後暗示他們求情,就只是為了讓他們求情麽?無非是要讓他們轉達給我罷了,我何必裝傻。”

祖梁深呼吸,一口喝盡了茶,還是沒能把話咽下去。他蹙眉道:“可是九王才關了不到一個月啊!我們費了這麽大的工夫......”

難訓道:“費了這麽大的工夫,目的是助我回京,如今既然回來了,就不算白費。你不要太計較一時得失。不過若是非放不可,由我來求情也好,這人何時放,放出來多久,還不都是看我怎麽說。”

祖梁這才點點頭,道:“是,卑職明白了。”

難訓抽鼻子聞了聞,疑惑道:“怎麽有股肉香?”

祖梁笑了起來,道:“狐蠻蠻要了小半只梅花鹿去,自個兒在院裏烤着吃呢。”

難訓“啧”了一聲,看似有些不滿,道:“誰給他的,問過我了嗎?”

祖梁十分無辜,道:“他說是王爺同意的。”

難訓冷笑道:“我看他是......”

他說着披了披風,起身出去。

狐蠻蠻聽見腳步聲,還以為又是府裏哪個下人來讨兩口肉吃,便大方地切了一塊,回頭卻見是難訓,又把這一塊肉放了回去,道:“王爺都吃飽了,就別來和我搶了吧。我喜歡烤着吃,這種吃法不夠優雅,王爺應該也瞧不上。”

“我把你也烤着吃。”難訓佯裝生氣道,“只有你敢在我院裏這樣折騰。”

狐蠻蠻理不直氣也壯,道:“你晚上請客吃飯都沒叫我,我還不能自己吃點兒了?你未免也太霸道。”

難訓氣笑了,道:“你知道我請的客是誰麽?”

“知道啊,你四哥七哥嘛。”狐蠻蠻專心拿小刀把烤好的肉切成片,百忙中擡眸瞥了難訓一眼,“他們現在還沒封王呢,我就沒資格跟他們一塊兒吃飯了,來日封了王,我豈不是要給他們提鞋?”

難訓倏地攥住狐蠻蠻的手腕,狐蠻蠻手中的刀當啷落到盤子裏。難訓俯身在他耳邊道:“狐貍,你究竟想說什麽?”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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