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轉燭其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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轉燭其三

難訓入宮求見,不巧皇帝正與大臣議事,難訓便先去看望了十一皇子。這孩子雖然是九王親弟弟,但難訓和他沒仇,他見了難訓,也很高興地叫他八哥。難訓還蹭了點他素日愛吃的點心,皇後專門為他從揚州請來的點心師傅,手藝的确不錯。

“八哥。”難謙小心翼翼地看着他,道,“你能幫我求求父皇嗎,除夕的時候,讓我和母後去宗正寺看望九哥一次吧。”

難訓溫柔微笑道:“你就不怕打擾九哥靜心思過?”

難謙垂眸道:“我願意陪九哥一起思過。”

難訓摸摸他的頭,道:“你只管好生養病。”

難謙還想再說什麽,傅光進來道:“王爺,陛下召見。”

“我這就去。”難訓幫難謙掖好被子,起身走了。

到了禦書房,皇帝給他賜了座,道:“方才去了何處?”

“兒臣去看望十一弟,太醫說他今日退了熱,看來是要大好了。”

皇帝微微放松了些,道:“這就好。朕膝下子嗣單薄,你們每一個皇子公主,朕都愛惜。”

難訓便斂衣跪下,鄭重道:“父皇慈愛,兒臣與諸位手足亦是情深,實在不忍見團圓時缺少任何一人。兩日後便是除夕,兒臣懇請父皇降下恩典,允許九弟參加除夕宮宴,兒臣身為兄長,願替九弟受罰。”

他說得字字懇切,皇帝不免動容道:“國法森嚴,朕原不該徇私情。然而今日見了你們,恍惚便想起你十九皇叔還在時,朕也是這樣護着他的。也罷,朕準你所求,平身吧。”

“兒臣謝父皇恩典。”

皇帝的神色更加和藹,他看了身後的大太監蒼泗一眼,蒼泗會意,捧出一個大托盤來,奉到難訓面前。托盤上整齊擺着兩排共十六個巴掌大的雕花木盒,看樣子是裝印绶的盒子,雕刻得十分精致。

“朕得了一塊稀世美玉,思來想去,做成配飾擺件總是俗氣了,只怕辜負。”

伴随皇帝的話,蒼泗依次打開木盒。

“朕便命印绶監将此玉鑄成将軍印十六顆,賜名為征西征南征虜征蠻、鎮西鎮南鎮虜鎮蠻、安西安南安虜安蠻、平西平南平虜平蠻。印紐分別雕成立虎、伏虎、火虎、雲虎,以作區分。”

難訓道:“此乃父皇勉慰諸将之心,将軍們必然感念父皇恩德。”

皇帝喝了口茶,語氣平和,道:“朕連日事忙,這些印绶的分發,你回去拟個名冊出來,除夕後呈給朕看。”

難訓心頭的狂喜轟隆震響,卻還是面不改色地謝了恩。

皇帝又問了他中陳的戰事,是否有了大方略。難訓這些日子豈肯有絲毫放松,此時中陳的山川河流、糧畝子民,都已盡數在他胸中了。

出宮路上,難訓阖眸坐在轎子上,身體随着轎子微微搖晃。他凝神聽着刮過耳旁的風聲,仔細分辨這風和戰場上的有何不同。

或許終有一日,他會聽不出這二者的區別,因為戰場上的風聲已經漸漸離他遠去了。

*

臘月十七那天,文肅下令整頓軍馬,發兵兢北山。途中大風,陰陰欲雪,晚次樞江口,取雪造飯。

文肅與扈振、甘武圍着地圖商議接下來的進軍路線。扈振道:“大雪不止,馬行甚滑,更兼前方山勢陡峭,難以通行。以末将愚見,我軍可在此地駐紮下來,待野馬河結冰,便可繞過半個山,踏冰而過。”

文肅指指地圖,道:“野馬河上不是有座橋麽?”

甘武道:“方才斥候回報,那座橋斷了。”

文肅颔首道:“那便依扈老将軍之言。半個山,這名字有趣兒。”

扈振道:“蓋因此山極險,側面看去,仿佛被削去了一半,由此得名‘半個山’。”

“若不打仗,倒可乘興一游。”文肅笑道,“待到雪霁,此山又是怎生光景?想必是瓊瑤璀璨,光輝奪目吧。”

他話音剛落,外頭進來個士卒,道:“将軍,宓興宓将軍求見。”

“讓他進來。”

宓興入內,面有難色,道:“将軍,因着雪中路滑,有一匹戰馬滑倒傷了腿。末将聞之,正待禀報,牧将軍卻已下令将那匹馬殺來吃肉了。現下他軍中三千士卒都在分馬肉,末将也勸不住。”

扈振和甘武一塊兒看向文肅。

牧淮被難訓調了回來,讓他官複原職,并交給他三千騎兵。這人是個硬茬,仗着是難訓親自下令調回來的,自己又爛命一條不怕死,已經不是第一次惹得文肅不痛快了。

“哪匹馬?”文肅沉聲問道。

宓興怔愣道:“啊?”

文肅一甩披風,黑着臉出帳。

牧淮的兵正排隊領肉,那匹受傷的馬現在只剩個屁股連着兩條後腿了,牧淮就坐在邊上搓雪球,已經堆了三個巴掌大的雪人了,整整齊齊碼着,手凍得通紅。

文肅三兩步過來,一腳踹翻牧淮碼雪人的小凳,回手指着排隊的士兵道:“等什麽?等我送你們回去?”

士兵立時作鳥獸散。

牧淮沒有起身,把雪球放下,胳膊肘撐着膝蓋,不陰不陽道:“喲,文将軍好大的陣仗。”

文肅站在牧淮面前,冷冷看着他道:“比不上牧将軍好大的心胸。如今這軍營裏竟是你做主了,你要殺我的馬,連知會一聲都省了。”

“你的馬?”牧淮擡頭,看看那剩下的馬屁股,挑眉道,“這倒是末将的錯了,孤陋寡聞,不知文将軍騎不來未閹割的馬,看着這匹馬是閹過的,還以為是随便哪個小兵的坐騎呢。”

沒有閹割的公馬性情兇悍暴躁,普通人騎不來,因而大多要閹過才聽話。但真正的寶馬閹了就可惜了,況且勇将也能夠馴服烈馬,便不必閹割。

其實馬的腿一旦受傷,這馬就廢了,的确也只有殺來吃肉這一個解決辦法,但牧淮也應該先禀報一聲才是。這匹馬當然不是文肅的,他的幾匹馬都沒有閹,只是他一時氣急,有意嚴懲,便把事情說得重些,卻忘了閹割這一茬,讓牧淮鑽了空子。

文肅有片刻的啞口無言,牧淮倒是嘴角上揚,搓着凍僵的手道:“文将軍要責怪,末将便受着。只是末将領罰全是因為文将軍的表哥讓文将軍代掌三軍,旁人豈敢有怨言。”

他這一番話讓文肅的怒火徹底被點燃,他一手握緊了腰間佩劍的劍柄,死死盯着牧淮,恨不得盯進他的肉裏。

身為王爺的表弟,皇親國戚,的确是他的榮耀,但有時也是一重負累。他這些年分外要強,事事争先,就是不想讓人覺得他現有的一切都是與生俱來的。

尤其是在軍營這樣全靠硬實力說話的地方,他實在接受不了轉身時其他将士在他身後輕蔑鄙夷的目光,哪怕只是想象一下,都讓文肅心如刀割。

可是此時此刻,牧淮居然就這樣當着他的面、當着這麽多人的面說出來了。一瞬間,漫天大雪好像都化作了一個個巴掌,劈頭蓋臉地朝文肅扇過來,扇得他腦中嗡嗡作響。

扈振也看不下去了,走過來道:“牧将軍。”

牧淮對扈振還是很敬重的,他馬上站了起來。

扈振道:“文将軍是否有真才實學,我們都是看在眼裏的。大将軍尚未出藩時,文将軍就已經在欽州軍中了,他做到今天的位置,并不是因為大将軍。”

牧淮拱手道:“扈老将軍所言不虛,文将軍的确是個将才,這一點末将心服口服。可恕末将直言,文将軍若不是大将軍的表弟,如今這執掌三軍帥印的難道不應該是扈老将軍嗎?只是可惜末将沒有這麽好的命,投了個賤民的胎。”

牧淮話音剛落,忽然一陣天旋地轉,被文肅一個掃堂腿帶倒的同時,文肅掐着他的後脖把他按在雪裏,發狠道:“說得好!穿上這身铠甲,你就得服我的管,脫了這身铠甲,你見了我也得恭恭敬敬叫聲公子!心裏不痛快是吧?不痛快就對了!要不是大将軍想磋磨我,你現在還在凜州種田!這軍營裏誰都有資格瞧不起我,偏你沒有!”

扈振、甘武和宓興默默退開幾步。

牧淮掙了掙,奈何這個姿勢實在用不上力,他扭過臉惡狠狠地瞪了文肅一眼,臉上一點殘雪配上這個眼神,讓文肅想到了他年少時在冰天雪地裏獵殺過的一頭狼。

就在他愣神的一瞬間,牧淮抓了把雪往文肅臉上揚去,文肅下意識往後躲,牧淮瞅準這個機會,反客為主,死死攥住文肅的手腕用力一扯,文肅被他扯得也撲了一臉的雪。他哪肯服輸,當場便和牧淮打成了一團。

兩個人這會兒哪像什麽将軍,為了打架連偷襲、陰招都使得毫不遲疑,各自滾了滿身的雪和泥。

扈振瞧着這兩個年輕人血性上來了,實在不成樣子,連忙出手制止。文肅和牧淮總不好往扈振臉上揮拳頭,終于被拉開。

文肅整整衣領,聲音冷若冰霜,道:“多出怨言,怒其主将,不聽約束,更教難制,此謂構軍,犯者斬之。姑念初犯,責二十軍棍,小懲大誡。”

牧淮陰森森盯着他。

文肅嘴角挑了一下,繼續道:“傳令下去,明日起把牧将軍的兵器換成鋤頭,想必牧将軍使得順手些。”

士兵奉命來帶人,牧淮甩開他們的手,眼角眉梢的戾氣幾欲爆發,最後卻化成了露齒一笑,他道:“那麽身為主帥,不能克敵,反因私憤傾陷他人,贻誤軍機,又當如何?”

“不能克敵?”文肅向他走近,“兩月之內,我誓滅元戎全族,但凡超出一天,我把人頭輸給你。”

牧淮低低笑了兩聲,抹掉臉上的雪,也向文肅走近,寒聲道:“末将這條命要不要都不打緊,文将軍賞的二十軍棍也正好給末将松松皮肉。”

他自去領罰,半路上回頭看了文肅一眼,一副瘋瘋癫癫的樣子。文肅心口氣得悶痛,黑着張臉回帳歇息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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