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冥冥其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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冥冥其二

斡都,太師府。

陶臻的二哥陶裕端着夜宵的托盤進了太師書房。陶庸原本已經睡下,夢裏他沒頭沒腦地走進空蕩蕩的國庫,頓時吓得披衣起身。

“父親。”陶裕輕輕擱下托盤,“父親在算什麽?讓孩兒來吧。”

陶庸眉頭緊鎖,把賬簿推給陶裕,端起小米粥舀了一勺,道:“再算算戶部交上來的賬。中陳一戰的軍費開支不小,半點馬虎不得。”

“是。”陶裕左手飛快打着算盤,右手執筆,兩手同時工作,半點也不磕絆,還顧得上說話,“今日上朝,孩兒看戶部尚書面有菜色,憂心忡忡似的。”

“他如何不憂心。大軍要出征,兵部只管伸手,戶部籌錢卻是咬緊牙關。”陶庸的語氣逐漸低沉,“再打,戶部就要一個銅板一個銅板地數了。”

陶裕點點頭,道:“孩兒明白。只是此次中陳內亂,實在機不可失。”

他說着停了手,将對好的賬恭敬奉回父親面前。

陶庸掃了一眼,道:“機不可失是一方面。這些年朝廷逐漸重武輕文,朝野內外好戰之風日盛,再這樣發展下去,絕非盛世景象。”

陶裕躊躇道:“去歲父親就已經奏報天子,将吏部的文選由強制參加改為自願參加,然而參選的文官仍達到七成之多,由此便可見一斑。孩兒愚見,這其中最主要的緣故就是陛下看重八王,群臣自然聞風而動。只是孩兒有一事不明,想向父親請教。”

“你是想問,既然如此,為父為何還要讓你四弟跟随八王,是嗎?”

“正是。”

陶庸沉默着吃了半碗小米粥,這才放下碗道:“戰與不戰,不是八王能決定的。而咱們陶家,要先選對了立場,才有後話可談。”

陶裕鼓起勇氣,小心翼翼道:“父親若是出于這樣的考量......八王麾下戰将衆多,兵部尚書又是八王的表兄,那麽孩兒覺得九王或許更合适一些。”

陶庸只是輕飄飄地看了陶裕一眼,陶裕立刻跪下道:“父親恕罪,孩兒莽撞了。”

陶庸沉默着看了他須臾,點點陶裕的額頭,道:“你的一言一行,牽連的都是整個陶家。”

“是,孩兒這就去院中跪一個時辰,謹記教訓。”

這是慣例。聽着窗外凜冽的風聲,陶庸不見絲毫心疼,只道:“加件衣裳,別凍壞了。”

次日天不亮時,中書令溫藹的馬車已經停在太師府門外。溫藹上朝時會經過太師府,兩人又是多年的好友,便時常結伴同行。溫藹瞧見陶裕走路時的遲緩,就知道陶裕這是又受罰了,他也早已司空見慣。

陶庸上了溫藹的馬車,陶裕坐上後面一輛。昏暗的車廂內,溫藹隐約看見陶庸的象牙笏板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,他道:“看來今日太師要奏報的事情不少。若是下官沒有猜錯,該是與戶部的賬有關吧。”

“總得有法子補上軍饷的開支啊。”陶庸根本沒有睡夠,他靠在車廂壁上,閉目道,“戶部尚書已經盡力了。他提議将損壞的軍械保留下來,修整過後再繼續使用,以此節省開銷。兵部尚書對此頗有微詞,稱這樣的武器裝備都是次品,軍費省不得,省了就要付出更大的代價。”

溫藹道:“兩位尚書都有各自的立場,辯不出對錯來。只是辛苦了太師這位尚書令,在中間平衡周旋。”

陶庸苦笑道:“我也快周旋不過來了。”

溫藹想了想,道:“聽聞展州的煤炭開采進展順利,這又是一筆收入,對冶鐵也有助益。”

“聊勝于無罷了。”陶庸嘆息道,“今日禦史大夫會奏報岚州、宣州兩名刺史坐贓的案子,你我當一同進谏,請陛下從重處罰,抄家以充國庫。再有,不妨破例将今年監察禦史巡按州縣的時間提前,猛糾各道不正之風,庶為兩便。”

溫藹道:“太師所言甚是,只是唯恐引得人心惶惶,且破例之事有一就有二。”

溫藹的話在理,陶庸一路沉吟不語,直到馬車停在東華門外。東華門開啓前,早到的官員們三三兩兩聚在一塊兒說話,見陶庸和溫藹到了,便上前問候。

解衍的馬車向着東華門而來,他一根手指将車簾挑起,道:“我有種預感,今日早朝必有變故。”

其弟解致道:“兄長何出此言?”

“直覺。”解衍放下車簾,沉聲道,“禦史臺近日忙得很。軍費開支龐大,兵部催命似的要錢,戶部捉襟見肘,禦史臺可不就得盯上咱們吏部嗎。用抄家來填補國庫,這法子早就不稀奇了。”

解致道:“可監察禦史出京是在二月下旬,去年的案子也已經辦完了,禦史臺頂多再揪出那麽幾個貪贓枉法的官員,算不得大事。”

解衍笑了一聲,道:“這一回算不得大事,可到時監察禦史出京巡查,必定比從前嚴苛百倍千倍。當官的有幾個全然幹淨,你就看着我這個吏部尚書有什麽好果子吃吧。”

馬車停下,仆人放好杌凳,打開車門,道:“東華門到了,請兩位大人下車吧。”

解氏兄弟下了車,笑容滿面地走向諸位同僚。解致從牙縫中擠出聲音道:“看來只好想個法子,引開他們對吏部的關注。”

解衍微微“嗯”了一聲。

此事他們解家要避嫌,解致略一思索,把目光轉向了翰林學士岑明。

朝堂上,陶庸和溫藹按照約定啓奏,皇帝果然應允。岑明趨跪丹墀,道:“翰林學士岑明有事奏聞。”

皇帝道:“何事?”

岑明道:“王師讨中陳,軍情來往,郵傳多事,故而戰時館驿使之責不可謂不重。臣啓陛下委派中官蒼泗為館驿使,蒼泗身為陛下近臣,忠心無二,且素有才學,可堪此任。”

中官既是宦官。蒼泗是自小跟随皇帝的大太監,不僅日常伺候皇帝,皇帝小時讀書他也一塊兒聽課,才學的确是有,也曾協助皇帝處理過一些政事。說到忠心,朝中大臣尚有各自的家族和利益往來,不得不懷揣一些私欲,而太監們是皇帝的家奴,只有皇帝可以依靠,且日夜陪伴左右,關系親密,有時的确更加忠心。

因而,許多皇帝都喜歡委派身邊的宦官去監督工程建設、財政收支等重要事務,既能防止官員貪污腐敗,也可加強皇帝對外臣的直接掌控。

岑明的提議不算離譜,皇帝的神情似乎也有應允之意。然而對于許多大臣來說,太監畢竟低賤,他們都不屑與此輩為伍,于是紛紛提出反對,稱此舉有傷公體。可皇帝沒有接受他們的反對,只是賞了每人一錠金子,仍然封了蒼泗為館驿使。

如此一來,朝廷的注意力定會被宦官分走一部分,解衍對此還算滿意。

*

館驿是朝廷設立的集通信、住宿、運輸等功能為一體的機構,遍布全國,大約每三十裏設一驿。館驿在軍情傳遞方面能夠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,故歸尚書省的兵部統領,每個館驿由驿将和驿吏管理。

堯關驿是大邺的第一館驿,修建得宏大壯觀。不僅有廚房、馬廄、房舍等實用性建築,還有大到可以泛舟的湖泊,在此停留居住的官員們夜裏在花園中對月賦詩,也是十分風雅。

蒼泗前往堯關驿的路上,先要經過伐江驿。這是岸邊一處水驿,驿夫們駕船來往,接應人員、公文及物資,無論天氣狀況如何,他們都要按時出發到達。

江上傳來驿夫高昂嘹亮的歌聲,響遏行雲。

“苦哉生長當驿邊,官家使我牽驿船。辛苦日多樂日少,水宿沙行如海鳥。逆風上水萬斛重,前驿迢迢後淼淼。半夜緣堤雪和雨,受他驅遣還複去!”

蒼泗命馬車停下,側耳聽了片刻,默默續出了驿夫沒有唱出來的後半首。

“夜寒衣濕披短蓑,臆穿足裂忍痛何。到明辛苦無處說,齊聲騰踏牽船歌。一間茅屋何所值,父母之鄉去不得。我願此水作平田,長使水夫不怨天。”

跟随他的小太監守福道:“師父在說什麽?”

蒼泗沒有解釋,只道:“你可知,館驿向來是貪官聚斂錢財的寶地。”

守福道:“徒兒不知,還請師父賜教。”

蒼泗道:“第一,館驿原本只接待官員、使臣,但一些驿吏利用職務之便,違規接待地方官員的親友,以此收取好處;第二,朝廷給館驿撥發的款項及物資,如糧食、草料等,可能會被驿吏私吞轉售,或以劣質物品替代;第三,朝廷會依據館驿豢養的馬匹數目給予驿田,館驿将驿田租給農民,收取佃租,從中抽取油水更是方便;第四,更有膽大的驿吏,甚至與當地的豪紳惡霸相互勾結,為他們提供庇護和便利。如此種種,管理起來十分困難,因為館驿的直屬上級是兵部,兵部就這麽一個,而各個館驿在全國獨立分布,離京越遠,越是不受控制。”

守福驚訝道:“難怪陛下要在此時派師父擔任館驿使。師父,這可是個沉重的擔子啊!”

蒼泗笑了笑,聲線極細,但眼眸中全是沉沉的堅定。他道:“公卿大夫們身份高貴,瞧不上咱家,拿咱家當槍使。咱家卻要讓他們知道,莫說他們文家陶家、解家阮家,哪怕是八王九王,但凡讓咱家拿住了把柄,咱家誰的面子也不給。”

蒼泗眼神很好,話音剛落,他就瞧見江上幾個驿夫把船停在一處,七手八腳地從水裏撈上來一個人,看身形是個男子。那人的長發從船邊垂下,漂在水面,單看一個潔白如玉的側臉,就知道此人必定相貌不凡。

蒼泗覺得有趣兒,他也很喜歡扮演救命恩人的角色,便下了馬車,讓驿夫把船劃過來。

守福機靈地探探狐蠻蠻的脈搏,道:“師父,這人還活着呢。”

“得了,帶上他。”蒼泗随口道。

他剛剛轉身要上馬車,突然又轉了回來,目光落在狐蠻蠻的大腿處。

狐蠻蠻渾身濕透,衣裳緊緊貼着,能清晰看見大腿上綁的匕首輪廓。蒼泗蹲下撩開狐蠻蠻的衣擺,一眼認出這是難訓曾用過的匕首。

“......有意思。”蒼泗幽幽道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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