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靡骨其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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靡骨其一

瞿雄和淳于承對峙了整整三日。

柴致和秦林屢屢傳下命令,催逼瞿雄進兵,擺明了非得要他死在外頭才肯罷休。至于瞿雄索要的糧草,他們倒也不是不給,但給的份量僅夠瞿雄的兵餓不死,熬成粥都能當鏡子照。

三日下來,軍心渙散,士卒們的怨氣越發強烈,瞿雄看在眼裏,心裏也不好受。

無奈,他寫信向慕容多顏求助,希望他能幫忙想想辦法,至少多給點吃的,別叫大家餓着肚子打仗。

可慕容多顏也是兩手空空,實在分不出什麽來,他只好拿着這封信求見天子。

元嘉皇帝沒了供奉小兒的陪伴,身邊只有兩個小太監伺候。這二人不會那些有趣的游戲,元嘉皇帝嫌他們無聊,只好自個兒抱着蛐蛐罐子解悶。

慕容多顏的到來有些打擾到他,元嘉皇帝不樂意,但面上還是沒有表現出來,還管慕容多顏叫愛卿。這就給了慕容多顏錯覺,以為元嘉皇帝暫時可以像正常人一樣交流了,他趕緊把瞿雄的信呈上,道:“陛下的将士在外面快要餓死了,還請陛下顧念他們的性命,盡快運糧過去。”

慕容多顏對元嘉皇帝早有不滿,這會兒語氣也不算多客氣。元嘉皇帝更不樂意了,他随便看了看信,道:“柴愛卿和秦愛卿不是送了軍糧給他們嗎。”

“不夠。”慕容多顏深呼吸,道,“瞿将軍在信中已經說清楚了。”

“朕知道了。”元嘉皇帝扒拉着蛐蛐兒,“那你就去跟柴愛卿和秦愛卿說啊,朕又沒說不同意。”

慕容多顏再次深呼吸,握緊了拳頭,道:“他們就是不願意給瞿将軍糧草,陛下還不明白嗎?”

元嘉皇帝嘆了口氣,道:“他們都說了,帶來的糧草不夠,大家都是省着吃的,你讓瞿愛卿也省着吃,不就好了?”

聽了這話,慕容多顏腦子裏的那根弦徹底崩斷,他狠狠把兩個蛐蛐兒盅搶過來,砸碎在對面的牆壁上。

“陛下!!!”慕容多顏既痛且哀,滿腔悲痛和怒火都傾瀉在這聲吼裏。

元嘉皇帝被他吓着了,瞪大眼睛說不出話。門外的兩個千牛衛聞聲入內,道:“陛下有何吩咐?”

元嘉皇帝指着慕容多顏,手指顫抖,道:“你,你......”

慕容多顏毫不畏懼地擡起下巴,嘴角帶着一絲冷笑,看着元嘉皇帝,等他發落。

他真是再也受不了了,甚至想要一頭撞死在這兒,也比整天過這樣豬狗不如的日子來得強。

元嘉皇帝還沒說出什麽來,就見門外走進一個婦人,荊釵布裙,憔悴的臉色難掩疲憊,但依稀還能看出年輕時的國色天香。

千牛衛躬身道:“太後。”

元嘉皇帝也站起來,道:“母後。”

太後看了元嘉皇帝一眼,對千牛衛道:“這蛐蛐兒不好,餓瘦了,所以陛下生氣。無妨,你們下去吧。”

“是。”

“慕容愛卿。”太後不再理會元嘉皇帝,轉而對慕容多顏道,“你随哀家來。”

和絕大多數男子一樣,慕容多顏雖然尊敬太後的身份,但對她的性別一貫持輕蔑的态度。在他看來,太後既然是天子的母親,理當受到敬重,她就該像佛寺裏的金身一樣,只要坐着讓人叩拜就好,實在不必開口說話,也不必有什麽想法見解。

于是慕容多顏只是這樣随便聽着。

“哀家這一生,前半生順風順水,榮寵已極。可誰成想後半生,丈夫先我而去,孩子不中用,娘家靠不住,颠沛流離,臣民怨怼,社稷危如累卵……可哀家也只是個女人啊。慕容愛卿,你們男兒可以建功立業,好一些的像是柴致和秦林,手握重兵,把持天子。差一些的,即便是你,你在他們的壓迫下受氣,可你心裏也有搏條出路的勇氣。而哀家呢,哀家能做什麽?”

太後雙眼遍布血絲,神情恍惚。她的侍婢也是滿臉哀戚,垂眸不語。

慕容多顏道:“讓太後出此傷感之語,是臣等無能。”

太後轉身看着他,道:“先帝在時,哀家聽他說起過你。他說你虜性惇固,少它腸,他對你賞識有加。若非先帝驟然駕崩,他一定會把你提拔起來,不會埋沒了你的一腔忠勇。”

現在說什麽都晚了。慕容多顏微微嘆了口氣,道:“是,微臣謝先帝隆恩。”

太後向他走近幾步,半晌不語。慕容多顏有些詫異,更加低了頭。

“你走吧。”太後忽然說。

慕容多顏的第一反應是太後讓他出去,他剛要走,随即看見太後濕了眼眶。

“......太後?”慕容多顏試探道,“太後讓微臣去哪裏?”

太後舉袖拭淚,轉瞬間已變了神情,沉聲道:“中陳爛在了根兒上,幾貼膏藥回天乏術。而今天下大亂,社稷已在危急存亡之間,正是爾等澄源正本的時候。”

慕容多顏腦中嗡地一響,他震驚地擡起頭。

太後含淚帶笑,字字落地有聲,道:“走吧,帶着你的兵,再叫上瞿愛卿,你們一起走,為中陳留幾個好兒郎,千萬不要再回來了。你們可以去輔佐和德王,他也是先帝的手足兄弟,繼承大統名正言順。他當皇帝,中陳還有救,祖宗基業還有救。”

慕容多顏嘴唇微張,半晌說不出話。他忽然覺得自己像寒冬臘月裏守着個涼透了的炭盆,直凍得手足都生了凍瘡,在被凍死的邊緣掙紮煎熬。突然有這麽一天,毫無征兆的,炭盆重新亮起了幽暗的火光。

“可是......”慕容多顏眼珠飛快地轉,在震驚之餘找到了心裏的擔憂,“可是瞿正毅忠心耿耿,他必不肯走,陛下和太後還在這裏,他只要活着,就一定會回來。”

太後的表情變得有些古怪,說不出的複雜。她看着慕容多顏,眼神裏又是悲又是哀又是痛,還有那麽一些抛舍一切、奮不顧身的毅然決然。

剎那間,慕容多顏明白了,陛下和太後很快就不在這裏了。

慕容多顏滿心怆然,他斂容,端端正正行了個叩拜大禮,鄭重道:“臣為中陳,萬死不辭。”

慕容多顏走後,太後坐在銅鏡前許久,看着自己哭得通紅的雙眼慢慢恢複如常,這才親自帶着晚飯去和元嘉皇帝共用。

雖然在逃難,但用飯之前還是要先拿銀針試毒。伺候元嘉皇帝的小太監剛拿出銀針,太後道:“哀家已經試過,不必再試。”

小太監猶豫了一下,看向元嘉皇帝。太後臉色一沉,道:“哀家說的話,你聽不見嗎?”

元嘉皇帝連忙道:“母後別生氣。”

他說罷轉頭呵斥小太監,小太監只好退下,太後也屏退了身邊的婢女。

“今天的菜都是你愛吃的。”太後把為數不多的幾塊肉都夾給元嘉皇帝,“可惜娘親不通廚藝,否則該親手做給你吃。”

元嘉皇帝茫然道:“母後為何這樣自稱?”

太後溫柔地摸摸他的腦袋,道:“這樣不好嗎?咱們若是一對尋常母子,就該如此。”

元嘉皇帝把肉又夾了一半分給太後,仰臉朝她笑道:“好啊,下輩子朕還要做娘親的兒子!”

太後的身體微微一顫,她分明覺得自己的靈魂在嘶吼,在一片片地分崩離析,可她卻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。看着親生兒子一口又一口地吃着她親手下毒的飯菜,太後的目光逐漸渙散,恍惚間自己還是那個待字閨中的少女,無憂無慮,只期待着嫁個如意郎君,相夫教子,平淡地過完一生。

然而事與願違,她終于不得不“像個男人一樣”扛起生殺予奪的重擔。她一直以為那是不可能的,如今真的扛起來了,她才發覺她沒有什麽扛不住。

慕容多顏帶兵闖出營寨的消息傳來時,柴致和秦林面面相觑,一時難以置信。他們根本沒料到慕容多顏會跑,因為天子和太後還在他們手裏,慕容多顏或者瞿雄怎能抛下他們不管?

秦林驚道:“他不會把陛下和太後劫走了吧!”

二人趕忙去看,卻發現這對母子已經氣絕身亡。元嘉皇帝像個孩子一樣窩在母親懷裏,吐出的血污都被太後擦拭幹淨了,如果不是臉色青白嘴唇烏黑,他看上去和睡着了沒有分別。

柴致和秦林呆若木雞,片刻後柴致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,從牙縫裏擠出一句髒話。

*

狐蠻蠻變成狐貍,用法術踏水渡江。

方才他用傳音入密詢問難訓事情的進展,難訓的聲音是他從未聽過的疲憊。

“扈老将軍......沒了。”

“他和監察禦史一起,遭遇地雷埋伏。”

“可我還沒有接到回京的旨意,我困在這裏,什麽也做不了。”

他每一句話中間都有很長的停頓,每一次的停頓都讓狐蠻蠻心如刀割。

趁着這陣子瞿雄的軍糧不足,餓得無法出戰,狐蠻蠻抽出空來朝着難訓的大營飛奔。

難訓正在喂狐貍。狐蠻蠻出去不方便帶他的狐子狐孫們,他就全丢給難訓照顧,老遠聞到狐蠻蠻的氣味,它們激動地撒丫子就跑,難訓便知道是誰回來了。

他裝傻,不動聲色蹲在原地收拾盤子。狐蠻蠻的腳步聲漸近,在難訓身後停住。

難訓還是沒動彈,狐蠻蠻擡爪扒拉他一下,扒出一個泥爪印。

難訓終于回頭看了狐蠻蠻一眼,盤腿坐在地上,面對他道:“說話。”

狐蠻蠻滿頭問號。

難訓面無表情,繼續蠻不講理道:“你不說話,我怎麽知道你回來幹什麽?”

狐蠻蠻用後腿站起來,前爪搭上難訓肩膀,貼在他頸側,毛茸茸的,帶着恰到好處的溫暖。

難訓頓了頓,随即把狐蠻蠻緊緊抱住,用力呼吸狐蠻蠻身上的奶香氣。他蹭了一會兒,停下來不動了,片刻後,一滴淚水沁入狐蠻蠻的毛裏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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